
小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作者:張弦
一
盡管已經(jīng)跨入了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們心目中,愛情,還是個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禮堂召開的“反對買辦婚姻”大會上,當(dāng)報告人——新來的團(tuán)委書記大聲地說出了這個名詞的時候,聽眾都不約而同地一愣。接著,小伙子們調(diào)皮地相互擠擠眼“呵呵呵”放聲大笑起來;姑娘們則急忙垂下頭,緋紅了臉,吃吃地笑著,并偷偷地交換個羞澀的眼光。
只有墻角邊靠窗坐著的長得很秀氣的姑娘——天堂大隊九小隊團(tuán)小組長沈荒妹,沒有笑。她面色蒼白,一雙憂郁的大眼睛迷惘地凝望著窗外。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但突然間,她的睫毛抖動起來,竭力擺脫那顆沾濕了它的晶瑩的東西?!皭矍椤边@個她所不理解的詞兒,此刻是如此強(qiáng)烈地激動著她這顆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傷,還感到一種難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使她永遠(yuǎn)怨恨而又永遠(yuǎn)懷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里沒有小豹子,沒有發(fā)生那一件事,一切該多么好! 姐姐一定會并排坐在她的身旁,毫無顧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會后,會用粗壯的臂膀摟著她,一塊兒到供銷店挑上兩支橘紅色的花線,回家繡枕頭……
在五個姐妹中,存妮是最幸運(yùn)的。她趕在一九五五年家鄉(xiāng)的豐收之后到來世上。滿月那天,家里不費(fèi)力地辦了一桌酒。年輕的父親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著的寶貝,興奮地說:
“……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錢,再回來時,毛娃兒就落地了! 頭生這么快,這么順當(dāng),誰也想不到哩!有人說起名叫個順妮吧,我想,我們這樣的窮莊稼漢,開天辟地頭一遭兒進(jìn)銀行存錢! 這時候生下了她,該叫她存妮。等她長大,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感染了每一個前來賀喜的人。當(dāng)時,他是“靠山莊合作社”的副社長,樂觀、能干,渾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經(jīng)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結(jié)果就是個豐收。小麥和玉米除去公糧還自給有余。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樣快樂,同他一樣充滿信心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等到五年以后,荒妹出世時,景況就大不相同了?!翱可角f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隊九小隊?!疤焯谩边@個好聽的名字,是縣委書記親自起的。取意于“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那時候,包括隊長沈山旺在內(nèi)的所有社員,都深信進(jìn)“天堂”不過咫尺之遙,只需毫不痛惜地把集體的山梨樹,連同每家房前屋后的白果、板栗統(tǒng)統(tǒng)鋸倒,連夜送到公社興辦的煉鋼廠,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著的土爐子里噴出了燦爛的鋼花,那么,他們就輕松地步過“橋梁”,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了。但結(jié)果卻是那堆使幾萬擔(dān)樹木成為灰燼的鐵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農(nóng)田之外,沒有任何效用。而小麥、玉米又由于干旱,連種子也沒有收回; 鋸倒梨樹栽下的山芋,長得同存妮的手指頭差不多粗細(xì)。菱花懷著快生的孩子從外地討飯回來,沈山旺已經(jīng)因“攻擊大辦鋼鐵”被撤了職。他望著呱呱墜地的孱弱的第二個女兒,浮腫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唉,誰叫她趕上這荒年呢? 真是個荒妹子呵! ……”
也許是得力于懷胎和哺乳時的營養(yǎng)吧,存妮終于潑潑辣辣地長大了。真是吃樹葉也長肉,喝涼水也長勁。十六歲的生日還沒過,她已經(jīng)發(fā)育成個健壯、豐滿的大姑娘了。一條桑木扁擔(dān),代替了又一連生下三個妹妹的多病的媽媽,幫助父親挑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給國營林場挑松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婦女中數(shù)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頂著星星回來,吞下一缽子山芋或者玉米糊,頭一挨枕邊就睡著了。盡管年下分紅時,家里的超支數(shù)字總是有增無減,連一分錢的現(xiàn)款也拿不到手,但她總是樂呵呵地不知道什么叫愁。高興起來,還摟著荒妹,用豐滿的胸脯緊貼著妹妹纖弱的身子,輕輕地哼一曲媽媽年輕時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蹊蹺的事,十分偶然卻有著明顯的根源;令人驚詫又實在平淡無奇。比如畸形者,多么駭異的肢體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學(xué)上的原因,只是因為人們的少見而多怪罷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間發(fā)生的事,就是這樣。
小豹子是村東家貴叔的獨(dú)生子,名叫小寶,和存妮同年。這個體格慓悍的小伙子,干起活來有一股嚇?biāo)廊说霓談?。有一次挑松?趕上一場冬雨,家貴嬸在前面滑了一跤,扁擔(dān)也撅折了。小寶過來扶起母親,把兩擔(dān)松毛并在一起,打了個赤膊,咬著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過秤,三百零五斤! 大家吃驚地說,小寶子真能拚,簡直是頭小豹子! 就這樣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隊上的干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壯勞力全部上了水庫工地。保管員祥二爺留下存妮幫他整理倉庫。老頭兒一面指點(diǎn)著姑娘干活,一面嘮叨著:
“干部下來走一圈,手一指: ‘這兒!’這就開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來,嗵! 沖個稀里嘩啦!明年干部又來,手一指:‘那兒!’……也不看看風(fēng)水地脈!”
“不是說‘愚公移山’嗎?”存妮有口無心地答訕說。
“移山能填飽肚子那也成! ……來,把這堆先過篩,慢點(diǎn),別撒了! ……瞧這玉米,山梨樹根上長的,瘦巴巴的,誰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種子來。
“不是說‘以糧為綱’嗎?”姑娘仍有口無心地答著。心想,跟老頭兒干活,雖然輕巧,卻遠(yuǎn)不如在水庫和年輕伙伴一起挑土來得熱鬧。
這時,倉庫門口出現(xiàn)了個健壯的身影:“派點(diǎn)活我干吧! 祥二爺?!?br>“小豹子!”存妮高興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頭扭了腳嗎?”
祥二爺說:“回家歇著吧!”
“歇著我難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說,“只要不挑擔(dān)子,干點(diǎn)輕活礙不著!”說著,他抄起木??就幫存妮過篩。
祥二爺高興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煙,想起要喊木匠來修犁頭,便交待幾句,走了。倒倉庫、篩種子這些活兒,在兩個勤快的十九歲的青年手里,真不算一回事兒。不多久,種子裝進(jìn)了麻袋,山芋干也在場上晾開。小豹子說了聲:“歇歇吧!”就把棉襖鋪在麻袋上,躺了下來。
存妮擦擦汗,坐在對面的麻袋上。她的棉襖也早脫了,穿著件葵綠色的毛線衣。這是母親的嫁妝。雖然已經(jīng)拆洗過無數(shù)次,添織了幾種不同顏色的線,并且因為太小而緊繃在身上。但在九隊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羨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視著她那被陽光照耀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龐,凝視著她豐滿的胸脯,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從未經(jīng)驗過的癢絲絲的感覺。使他激動,又使他害怕。于是,他沒話找話地說:
“前天吳莊放電影,你沒去?”
“那么老遠(yuǎn),我才不去呢!”她似乎為了躲開他那熱辣辣的目光,垂下頭說,一面摘去袖口上拖下來的線頭。
吳莊是鄰縣的一個大隊,上那里要翻過兩座山。像小豹子那樣的年輕人也得走一個多鐘頭。它算不上是個富隊,去年十個工分只有三角八,但這已使天堂的社員嘖嘖稱羨了。青年們尤其向往的是,沿吳莊西邊的公路走,不到三十里,就是個火車站。去年春節(jié),小豹子約了幾個伙伴到那里去看火車。來回跑了半天,在車站等了兩鐘頭,終于看到了穿過小站飛馳而去的草綠色客車而感到心滿意足。九隊的社員們幾乎都沒有這種眼福。至于乘火車,那只有外號叫瞎子的許會計才有過這樣令人羨慕的經(jīng)歷。
“我也不想去! 《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看了八百次啦!每句話我都會背! ……”小豹子伸了個懶腰,嘆著氣說,“不看,又干啥呢? 撲克牌打爛了,托人上公社供銷店開后門,到現(xiàn)在也沒買到!”
除了看電影、打百分而外,這里的青年,勞動之余再也沒事可干了。隊里訂了一份本省的報紙,也只有許瞎子開會時用得著。他總是把報上的“孔子日”讀成“孔子日”,當(dāng)然不會有人來糾正這位全隊唯一的知識分子。過去,這里還興唱山歌,如今早已屬于“黃色”之列,不許唱了。
忽然,小豹子興奮地坐起來:“喂,聽許瞎子說,他以前看過外國電影。嗨,那才叫好看哪!”他嘖著嘴,又嗤的一聲笑了,“那上面,有……”
“有什么?”存妮見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樣,禁不住問。
“嘻嘻嘻,……我不說。”小豹子紅著臉,獨(dú)自笑個不停。
“有什么? 說呀!”
“說了……你別罵!”
“你說呀?!?br>“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彎了腰。存妮已經(jīng)料想著他會說出什么壞話來,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兒。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氣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親嘴兒! 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頓時漲紅了臉,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過去。
“真的,許瞎子說的!”小豹子躲閃著。
“不害臊!”又是一把撒過來。帶著玉米碎屑的土粒落在他肩膀上、頸項里。他也還了手,一把土粒準(zhǔn)確地落在存妮解開的領(lǐng)口上。姑娘繃起了臉,罵道:“該死的! 你! ……”
小豹子訕訕地笑著,脫了光脊梁,用襯衣揩抹著鐵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著嘴開始脫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來?!瓌x那間,小豹子像觸電似地呆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呼吸突然停止,一股熱血猛沖到他的頭上。原來姑娘脫毛衣時掀起了襯衫,竟露出半截白皙的、豐美而富有彈性的乳房。……
就像出澗的野豹一樣,小豹子猛撲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緊緊摟住了她。姑娘大吃一驚,舉起胳膊來阻擋??墒?當(dāng)那灼熱的、顫抖著的嘴唇一下子貼在自己濕潤的唇上時,她感到一陣神秘的眩暈,眼睛一閉,伸出的胳膊癱軟了。一切反抗的企圖都在這一瞬間煙消云散。一種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燒著這一對物質(zhì)貧乏、精神荒蕪,而體魄卻十分強(qiáng)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傳統(tǒng)的禮教、理性的尊嚴(yán)、違法的危險以及少女的羞恥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燒成了灰燼。……
二
瘦巴巴的玉米長出了稀疏的苗子。鋤過頭遍,十四歲的荒妹 開始發(fā)現(xiàn)姐姐變了:她不再無憂無慮地大笑,常常一個人坐在床邊發(fā)呆,同她講話,好像一句也沒聽見;有時看見她臉色蒼白、低頭抹淚,有時卻又紅暈滿面地在獨(dú)自發(fā)笑?!钇婀值氖且惶煲估?荒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姐姐的被窩是空的。第二天問她,她急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還硬說荒妹是做夢。
這一陣,媽媽的腰子病發(fā)了。爸爸忙著去吳莊的舅舅家借錢,張羅著請醫(yī)生。家里亂糟糟的。誰也顧不上注意存妮的變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靈里,隱隱地預(yù)感到將有一種可怕的禍?zhǔn)乱涞浇憬愕念^上。
禍?zhǔn)鹿徊豢杀苊獾貋砼R了。而且,它遠(yuǎn)比荒妹所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長出半人高的時節(jié),累了一天的社員,晚飯后聚集在隊部,聽許瞎子湊著煤油燈念“孔子日”。荒妹沒等開完會,早就溜回了家,照應(yīng)三個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會就被一陣喧囂驚醒:吵嚷聲、哄笑聲、打罵聲、哭喊聲、詛咒聲、夾雜著幾乎全村的狗吠和山里傳來的回聲,從來也沒有這樣熱鬧過?;拿皿@慌地捻亮了燈,可怕的喧囂越來越近,竟到了大門外面。突然,姐姐一頭沖進(jìn)門來,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接著,光著脊梁、兩手反綁著的小豹子,被民兵營長押進(jìn)門來。在幾道雪亮的手電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條條被樹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難容,任憑臉色鐵青的父親刮他的嘴巴。母親這時已經(jīng)癱坐在凳上,捂著臉嗚咽著。門外,黑壓壓地圍滿了幾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罵、恥笑、奚落和感慨?!瓏樀冒l(fā)抖的荒妹終于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間最丑最丑的丑事! 她忽然痛哭起來。她感到無比地羞恥、屈辱、怨恨和憤懣。最親愛的姐姐竟然給全家?guī)砹藶?zāi)難,也給她帶來了無法擺脫的不幸。那最初來臨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靈上還沒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傷?;拿么舐暤乜拗?傷心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流。一面用自己也聽不清的含混的聲音,哼著: “不要臉! 丟了全家的人!……不要臉,丟了全隊的人! ……不要臉! 不要臉! ! ……”
事情鬧騰到半夜。
后來,她昏昏地睡了。朦朧中,又聽到隊長驅(qū)散眾人的聲音、家貴叔家貴嬸向父母求情道歉的聲音、祥二爺勸慰和提醒的聲音“千萬別難為孩子家,防備著她想不開! ……”媽媽的責(zé)罵也漸漸變成了低聲的安慰。荒妹終于貼著淚水浸濕的枕頭睡去,又不斷地被惡夢所驚擾。在最后的一個惡夢中,她猛然聽到從遠(yuǎn)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 救人哪! ……”
荒妹猛地跳了起來,東方已經(jīng)大亮。床上不見存姐,也沒有了守著她的母親。她忽地爬起來,赤著腳就往外奔,跟著前面的人影跑到村邊的三畝塘前,啊!姐姐,已經(jīng)被大伙兒七手八腳撈了上來,直挺挺躺在那里。這么快,這么輕易地死了!
母親抱著姐姐嘶啞地哭嚎著,發(fā)瘋似地喊著。多少次被鄉(xiāng)親們拉起來,又癱倒在地上。父親呆坐在塘邊,失神地瞪著平靜的水面,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截枯干的樹樁。
朝霞映在存妮的濕漉漉的臉上,使她慘白的臉色恢復(fù)了紅潤。她的神情非常安詳,非常坦然,沒有一點(diǎn)痛苦、抗議、抱怨和不平。她為自己盲目的沖動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洗凈了自己的恥辱和罪惡。固然,她的死是太沒有價值了。但是生活對她來說又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嗎?在縱身于死亡的深淵前,她還來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綠色的破毛衣脫下來,掛在樹上。她把這個人間賜予她的唯一的財富留給了妹妹,帶著她的體溫和青春的芳馨?!?br>事情還沒有完。大約過了半個月吧,家貴叔家里又傳出了凄涼的哀哭,——兩個公安員把小豹子帶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動。他們從田野里奔來,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無言地注視著小豹子手腕上那一雙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只有家貴夫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跟在他們的獨(dú)生子后面。
“同志,同志!”沈山旺放下鋤頭追了上來。這位五十年代的隊長是見過點(diǎn)世面的。雖然女兒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對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責(zé)任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員說:“同志,我們并沒有告他呀!”
公安員嚴(yán)峻地瞪他一眼,輕蔑地說:“去,去,去! 什么告不告! 強(qiáng)奸致死人命犯! 什么告不告! ……”
小豹子卻很鎮(zhèn)靜,抬著頭,兩眼茫然四顧。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飛奔起來,向?qū)γ娴幕钠聸_去。
“站住! 往哪兒跑!”公安員喝著,連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顧一切地奔著,雜亂的腳步踏倒了荒草和荊叢。最后,他撲倒在存妮的那座新墳上,慟哭起來,兩手亂抓,指頭深深地?fù)高M(jìn)濕潤的黃土里。公安員跑來喝了幾聲,他才止住淚。然后,直跪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三
散了會,荒妹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禮堂的大門。天堂公社是本縣的角落,天堂九隊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了望低垂在松林里的夕陽,擔(dān)心天黑以前趕不到家了,就斷然放棄去供銷社逛逛的計劃,從后街直穿麥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 一塊兒走吧!”身后傳來團(tuán)支部書記許榮樹的喊聲。他家住八隊,與九隊只隔著個三畝塘。荒妹當(dāng)然很希望有人與她同行這段漫長的山路,冬天的傍晚,這山坳是十分荒涼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個小伙子,特別不希望是許榮樹。所以略微遲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腳步。在麥田盡頭榮樹趕上來時,她警惕地移開身去,使他倆之間保持四尺開外的距離。
存姐的死,絕不僅僅給她留下葵綠色的毛衣。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無法擺脫的恥辱和恐懼。她過早地接過姐姐的桑木扁擔(dān),纖弱的身體不勝重負(fù)地挑起家庭的擔(dān)子,稚嫩的心靈也不勝重負(fù)地承受著精神的重壓。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見了他們絕不交談,遠(yuǎn)而避之。她甚至鄙視那些對小伙子并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們。她成了一個難以接近的孤僻的姑娘。
但是,青春畢竟不可抗拒地來臨了。她臉上黃巴巴的氣色已經(jīng)褪去,露出紅潤而透著柔和的光澤;眉毛長得濃密起來;枯澀的眼睛也變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她感到胸脯發(fā)脹,肩背漸漸豐滿,穿著姐姐那葵綠色的毛線衣,已經(jīng)有點(diǎn)繃得難受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種新鮮的隱秘的喜悅??匆娀ㄩ_,覺得花兒是那么美,不由地摘一朵戴在頭上;聽到鳥叫,也覺得鳥兒叫得那么好聽,不由呆呆地聽上一會兒。什么都變得美好了: 樹葉、莊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圍的一切都使她激動。她常常偷偷地在媽媽那面破鏡子里打量自己,甚至在塘邊挑水時,也忍不住對自己苗條的身影投以滿意的微笑。她開始同女伴們說笑,過年過節(jié)也讓她們挽著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銷店。盡管對小伙子仍保持著警惕,但也漸漸感到他們并不是那么討厭的了。……就在這時,許榮樹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
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榮樹。那是她到設(shè)在八隊的小學(xué)上一年級,男孩子們欺侮了她,一個同存姐差不多年齡的高班男同學(xué),跑來打抱不平,還用袖口擦掉了她的眼淚。后來因為媽媽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她二年級還沒上完就輟了學(xué)。當(dāng)她背著小妹妹在三畝塘附近割豬草時,榮樹看到了總是偷偷離開伙伴們,搶過她手上的鐮刀,飛快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里,就急急走開。過了兩年,八隊傳來鑼鼓聲,荒妹帶著妹妹們?nèi)タ?只見他穿著過大的新軍裝,戴著紅花,沿著三畝塘邊上的小路,去當(dāng)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團(tuán)支部會上,她才又一次見到榮樹。他幾天前剛從部隊復(fù)員。進(jìn)了大隊會議室的門,羞澀地向大家一瞥,就像荒妹她們那批剛?cè)雸F(tuán)的姑娘們一樣,悄悄在屋角坐下了。這時幾個同他相熟的活躍分子圍過來,硬要他講講戰(zhàn)斗生活。只見他窘得滿臉通紅,忙靦腆地推辭著說:“當(dāng)了幾年和平兵,又沒打過仗,說啥呀! ……”全然沒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種革命軍人的威武氣派。但不知為什么,這卻引起了荒妹的好感,當(dāng)選舉團(tuán)支委進(jìn)行表決,念到許榮樹的名字時,她勇敢地把手舉得筆直,以此表達(dá)她真誠的愿望。
到下一次的團(tuán)支部活動時,新上任的支部書記許榮樹卻提出了他與眾不同的主張,并因此引起了曾當(dāng)過民兵營長的黨支部副書記的不滿。
過去,天堂公社青年團(tuán)的活動,除開會之外,只有一個內(nèi)容: 勞動?!孪葴?zhǔn)備了些積肥、抬石塊之類的重活,先開會,再干活。這種無償?shù)膭趧油M(jìn)行到很晚。但榮樹破了這個規(guī)矩,他說:“青年人有自己的特點(diǎn)。我建議:今晚看電影!”大家乍一聽,愣了。接著便轟笑著鼓起掌來。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經(jīng)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廠訂了票 (他有個戰(zhàn)友復(fù)員到這家工廠),開了個短會,就領(lǐng)著大家出發(fā)了。小伙子和姑娘們?nèi)宄扇?歡天喜地,笑語喧嘩,有人大膽地哼起了山歌,簡直像過節(jié)一樣?;拿眠@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場電影。而且當(dāng)天夜里,也是生平第一次,一個青年男子走進(jìn)了她甜蜜的夢境。他有點(diǎn)像電影里那個帶領(lǐng)青年修水庫的男主角,更像她的團(tuán)支部書記。他憨厚地笑著,同她說了些什么,離她很近。醒來時,月光照在她的床邊,溫柔而明凈。她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絲絲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斑@是怎么回事?”她懊惱地想:“唉,唉! 幸虧只是個夢! ……”
然而當(dāng)她擔(dān)任團(tuán)小組長之后,榮樹就真的常來找她了?;拿玫膽B(tài)度一如既往地嚴(yán)肅而冷淡。從不請他進(jìn)屋,一個門外,一個門里,保持著四尺開外的距離。談的不過是通知開會之類的事,一問一答,公事公辦。講完,榮樹走了,荒妹總要裝出做事的樣子,到門外偷偷目送他遠(yuǎn)去。她隱約希望他多談一會兒,進(jìn)來坐一坐,談些別的。又害怕他這樣做。隨著接觸的增多,這種矛盾的心情越加發(fā)展起來。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對她說:“榮樹哥來過啦!”正好母親也剛回來,忙問:“他又來干什么?”父親說:“他來找我的。問我嫁接山梨的事,幾年能結(jié)梨?一畝山地能收多少錢? 我說,那不是資本主義的路嗎?他說,這不叫資本主義,報上就這么講的! 這孩子! ……”
父親似乎不以為然地?fù)u著頭,但荒妹卻覺察到他對這個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興。然而母親的臉色卻很難看,她皺著眉頭說:“他,可是個不大安份的人! ……”
荒妹早就聽說過榮樹為限制社員養(yǎng)雞的事同八隊隊長 (他的叔父)吵起來,有人說他太狂,不服從領(lǐng)導(dǎo)等等。但她從沒在意。今天母親這樣說,使她生起氣來。想分辯幾句,又看到母親狐疑的眼光總在盯住自己。只好悶悶地低頭吃飯,裝出毫不關(guān)心的樣子。晚飯后,母親在房里對父親嘀嘀咕咕,她聽到門縫里傳出了這樣一句: “已經(jīng)有閑話啦! 要當(dāng)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
荒妹只覺得心頭被扎了一刀似的,撲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種死了也洗刷不凈的丑事; 怨恨媽媽不明白女兒的心; 她更怨恨自己,為什么竟然會喜歡一個小伙子? 這是多么不應(yīng)該、多么可恥呀! “不要臉! 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不要臉!!”她恨恨地罵自己,把臉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不讓傷心的哭聲傳出來。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再不理睬他! 有什么事,讓他找副組長去! 他會覺得奇怪,覺得委屈嗎? 隨他去吧? 誰讓他是個男人呢!……
過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榮樹來了。那是偶爾在隊部聽到許瞎子說:“榮樹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書記吵起來了!”有人問:“為了什么?”許瞎子說:“哼! 他要為小豹子伸冤呢!”
“什么?!”荒妹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應(yīng)得,并不是什么冤、假、錯案,翻不了的?!@幾乎是人們共同的看法?;拿貌豢赡苡袆e的看法。由于姐姐的死,她只有對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榮樹,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她所尊敬的團(tuán)支部書記,怎么會為小豹子這樣的壞人講話呢? 他同情小豹子?還是得了家貴夫婦的什么好處? ……她氣得發(fā)抖,要去當(dāng)面質(zhì)問榮樹。但當(dāng)她在三畝塘邊,看見榮樹憨笑著向她迎面走來時,那股勇氣又倏然消失了。那件事怎么說得出口? 又怎么好對他說呀? 于是忙轉(zhuǎn)過身,裝做到別的地方去,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家。接著,她又后悔起來。
就這樣,氣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變化著、矛盾著。這就是十九歲的農(nóng)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這說成是愛情,那么,對于生活在別的地方的青年男女們,也許是難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隊這個角落的角落里。這里的姑娘,在荒妹的這個年齡,也多半有過像榮樹和荒妹那樣隱秘的愛情、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就會什么都消失了,平靜了?!獊砹艘晃挥H戚或者什么人,送了一件葵綠色或者玫紅色的毛線衣,進(jìn)行一番大體相似的討價還價而達(dá)成協(xié)議。然后,在某一天,由這位親戚或者什么人領(lǐng)來了一個小伙子,再陪同這相互不敢正視一眼的雙方一起去吳莊或者什么地方,照一張合影相片。到了議定的日子,她就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這個角落?!?br>這是一條這里的人們習(xí)以為常并公認(rèn)為正當(dāng)?shù)牡缆?卻被今天大會的報告人說成是“買辦婚姻”。他還說什么“愛情”! 姐姐和小豹子,那叫“愛情”嗎?不,不! 那是可恥的、違法的呀!那么,難道還有什么別的路嗎?——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榮樹。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陪她同行。同來開會的女伴都去供銷社了。寂靜的山路上,只有他們倆。她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榮樹站住了腳,放眼四顧,用渾厚的嗓音唱起歌來:
我愛這藍(lán)色的海洋,
祖國的海疆多么寬廣! ……
荒妹嚇了一跳。但聽著聽著,熱情奔放的歌聲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過頭,露出贊許的微笑。
“看著山上的這片松林,我想起了大海啦! 想起了在軍艦上的日子!……”他自語似地微笑著說,“看著海,心里就會覺得寬闊起來。要是鄉(xiāng)親們都能看看海,該多好呵!”
荒妹微笑地聽著。她的警惕在悄悄地喪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嗎?集上賣雞蛋、賣蔬菜的,沒人攆了!知道嗎?農(nóng)村政策要改啦! 山坡地一定得退田還山,種梨樹。山旺大叔這位好把式又要發(fā)揮作用啦! 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樹苗來! ……”他說得很凌亂,也很興奮,“山旺嬸身體不好,可以砍些荊條在家編籃子,換點(diǎn)零花錢。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 兩個小妹妹可以放幾只羊! ……我有個戰(zhàn)友在公社當(dāng)干事,他告訴我,很快就要傳達(dá)中央的文件,要讓農(nóng)民富裕起來!……你不信!”
他兩眼閃著樂觀的光芒,聲音像淙淙溪水,親切感人?;拿脹]有相信這些話。對于富裕起來,她從沒有抱過希望,甚至根本沒有想過。從她懂事以來,富裕之類的話總是同資本主義聯(lián)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動的是榮樹這樣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并且這樣關(guān)心。他就是用這個來回答她的冷淡、戒備和懷恨的! 她疚愧了,覺得臉上在發(fā)燒?!?br>“是啊! 不富裕起來,一輩子過著窮日子,就什么也談不上!”他深為感慨地?fù)u搖頭,“就拿小豹子來說吧,能全怪他嗎?窮、落后、沒有知識、蠢! 再加上老封建! 老實八腳的小伙子,下了大牢! 你姐姐,就更冤啦! ……”
一聽他說起這個,姑娘頓時覺得受了羞辱。她憤憤地瞪他一眼,吼道:“不許你說這個! 不許你說我姐姐! ……”
她竭力忍住快要流出來的眼淚,猛地沖上山頂,放開大步向下奔去。弄得縈樹莫名其妙。
四
走近家門,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她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小妹妹老遠(yuǎn)就向她撲來。緊接著母親也迎了出來,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這使荒妹感到奇怪。貧困、操勞和多病的母親過早地衰老了。特別是姐姐的死,使她的臉上除了愁苦之外,只有木然的發(fā)愣的神情。發(fā)生了什么值得她這樣高興的事?
“快,快去看看你的床上!”母親幾乎笑出聲來。
床上放著一件簇新的毛線衣,天藍(lán)色的。在幽暗的煤油燈下發(fā)出誘人的光澤。
荒妹抓在手里,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它那輕柔和溫暖,就立即像觸了電似地甩開了。她吃驚地喊:“誰的?”
“你的!”母親正從鍋里盛出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神采飛揚(yáng)地瞟她一眼說,“你二舅媽送來的?!?br>“二舅媽!?……”荒妹打了個寒噤,兩腿發(fā)軟,頹然坐在床沿,呆住了。二舅媽前不久來過,同母親嘀咕了老半天,一面不斷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當(dāng)時就敏感到那眼光里好像有什么神秘的意味。果然,現(xiàn)在送了毛線衣來!
母親挨著她坐下,用難得的柔聲說:“是二舅他們吳莊三隊的,比你大三歲。他哥哥在北關(guān)火車站當(dāng)工人,一月拿五十多塊!……”
荒妹感到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緩緩地爬。她渾身顫抖,耳邊“嗡嗡”直響,什么也聽不清了。
“我不要!”她掙扎地喊:“不! 我不要!”
她把毛線衣扔向母親,母親卻仍然微笑著拉住她說:“又不是現(xiàn)在就要你過門! 端午節(jié)來見見面,送衣裳來。十六套!……訂了婚,再送五百塊現(xiàn)錢!”
“不,不,不!”一種恥辱感陡然升上荒妹的心。她感到窒息的恐怖。她不知該怎么辦,只有讓委屈的淚水急速地流出來,只有憤憤甩開母親撫慰的手臂,跑開去。
門口,站著心情沉重的父親和三個睜大眼睛呆望著她的妹妹。她捂住臉,沖出了門,站在院子里,依著塌了半截的豬圈的土墻,大聲地哭起來。
“怎么啦?怎么啦?”母親急急地跟出來,拉起她的手,“荒妹,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家有啥?媽有病,三個妹妹光知道張著嘴要吃。養(yǎng)豬沒飼料,喂了半年多,連本也沒撈回來! 攢幾個雞蛋拎上街,挨人攆來攆去,心里慌得像做了賊。去年分紅,又是超支,一分現(xiàn)錢也沒到手。我想給你買雙襪子都……”
母親也啜泣起來,數(shù)落著:“你姐姐不爭氣,這個家靠誰?房子明年再不翻蓋實在不行了。欠著債,哪有錢?二舅媽說,五百塊錢一到手,就……”
“錢,錢!”姑娘激動地喊,“你把女兒當(dāng)東西賣! ……”
母親頓時噎住了。她渾身無力,扶著半截土墻緩緩地坐倒在地上?!鞍雅畠寒?dāng)東西賣!”這句話是那樣刺傷了她的心,又是那樣地熟悉! 是誰在女兒一樣的年紀(jì),含著女兒一樣的激憤喊過?是誰?——唉唉! 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呀! ……
那是在土改工作隊進(jìn)了吳莊的那個冬天,菱花去看歌劇《白毛女》的那天晚上,認(rèn)識了憨厚、英俊的青年長工沈山旺。從那一刻起,她突然明白了平時唱的山歌里“情郎”一詞的含義。十九歲的菱花不僅勇敢地參加了斗地主的大會,而且勇敢地在夜晚去玉米地同她的情郎相會了??墒撬仁歉改缸髦魍标P(guān)鎮(zhèn)雜貨鋪的小老板訂了婚的。男方聽到風(fēng)聲送了五十塊銀元來,硬要年內(nèi)成親。菱花大哭大鬧,公然承認(rèn)她自己看中了靠山莊的窮小子,公然宣布跟他進(jìn)山里去受苦,一輩子不回“老封建”的娘家門! 把父母氣呆了,關(guān)起房門又罵又打。她哭著,鬧著,在地下滾著,把銀元拋灑一地。激憤地嚷:“你們,是要把女兒當(dāng)東西賣呀!”
那是反封建的烈火已經(jīng)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同地主的地契債據(jù)一起燒毀了的年代。宣傳婚姻法的掛圖在鄉(xiāng)政府門口貼著。舞臺上的劉巧兒和同村的童養(yǎng)媳都是菱花的榜樣。憨厚、英俊的沈山旺捧著美好、幸福的前途在等待著她。菱花有的是沖破封建枷鎖的勇氣!
“他們,要把女兒當(dāng)東西賣!”第二天,在剛剛粉刷一新的鄉(xiāng)公所里,不需要任何別的,只憑她菱花這一句話! 土改工作隊就含著鼓勵的微笑,發(fā)給她和山旺一人一張印著毛主席像的結(jié)婚證?!?br>萬萬想不到今天,時隔三十年的今天,女兒竟用這句話來罵自己了?
“這是怎么回事? 日子怎么又過回頭了?……”她感到震驚而惶惑,慢慢抬起了頭,仰望著暮冬的夜空。幾顆寒星發(fā)出凄清、黯淡的光,嘲諷似地向她??著眼。 她仿佛忽然得到什么啟示似地一顫,捶胸頓足痛哭起來。一面喃喃地自語:
“報應(yīng)報應(yīng)! 這就叫報應(yīng)呀!”
她干枯的雙眼里涌出了濃濁的淚。里面飽含著心靈深處的苦恨。她恨荒妹,恨存妮,恨她們的父親。她恨自己的苦命,恨這塊她帶著青春和歡樂的憧憬來到的土地,這塊付出了大半生辛勤勞動、除了哀愁什么也沒有給她的土地! ……
荒妹反而鎮(zhèn)靜起來,勸慰母親說:“媽!公社街上,賣雞蛋、賣菜的沒人攆啦! 你可以砍些荊條編土籃拿去賣。妹妹可以去放羊。山田改了種果樹,爹是個好把式! ……要讓我們農(nóng)民富裕起來! 榮樹說的,中央有這個文件!……”
“文件,文件!今天這,明天那! 見多啦! 見夠啦! 俺們不照樣還是窮! 荒妹,媽不愿意叫你像媽這樣過一輩子呀!”母親抽泣著,也漸漸平靜起來,“孩子,你是個懂事的姑娘。媽看出來,榮樹對你有心,你也看著他中意。可你想想,吃不飽飯,這些都是空的喲! 你媽悔不該當(dāng)初……唉! 如今得了報應(yīng)啦!……”
風(fēng)停了。媽媽衰弱的身子依著荒妹。母女倆無聲地呆坐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媽,你回去吧!”荒妹低聲說。她的眼睛向八隊的那一片村舍凝視著,探尋著其中的一間房子,“我還有點(diǎn)事!……”
然后,她倔強(qiáng)地向三畝塘的方向走去。剛才發(fā)生的事,使她突然聰明了,成熟了。一切成見,包括要為小豹子伸冤這樣使她強(qiáng)烈反感的事情,現(xiàn)在都覺得合理了。她相信榮樹是會講出他的道理來的。他知道得很多很多,甚至連大海都知道! 那么,他所深信不移的要讓農(nóng)民富裕起來的文件,荒妹又有什么可懷疑的呢? 他一定還會出個最好的主意,告訴她該怎么辦!
三畝塘的水面上,吹來一陣輕柔的暖氣。這正是大地回春的第一絲信息吧! 它無聲地?fù)嵛恐吝叺目莶?悄悄地拭干了急急走來的姑娘的淚。它終于真的來了嗎,來到這被愛情遺忘了的角落?
(原載《上海文學(xué)》1980年第1期)
【賞析】
張弦是位傾心于婦女題材、特別關(guān)注中國婦女命運(yùn)、善于選取獨(dú)特視角的作家。他的《記憶》、《舞臺》、《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未亡人》、《掙不斷的紅絲線》、《銀杏樹》等,每當(dāng)發(fā)表,都引起強(qiáng)烈反響,產(chǎn)生巨大的沖擊波?!队洃洝泛汀侗粣矍檫z忘的角落》曾分獲1979年和1980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與《未亡人》相繼被搬上銀幕,收到啟迪人心的效果。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展示出一幕扣人心弦的悲劇,在偏僻的鄉(xiāng)村,貧窮、落后、愚昧加上封建傳統(tǒng),摧殘了一代代婦女的燦爛青春,扼殺了正在豆蔻年華的少女存妮的生命。作家懷著深沉的憂思和悲憤,急切地呼喚現(xiàn)代文明。
小說塑造了三位命運(yùn)多舛、個性迥異的女性形象,她們的不幸遭際緊緊攫住了讀者的心。悲劇的女主人公存妮勤勞,能干,潑辣,熱情,由于無知和愚昧,她與同村青年小豹子發(fā)生了原始性的愛情;還是由于愚昧和無知,在人們的嘲笑和父母的斥罵聲中,含羞自盡。她的悲劇,既是由于外部的舊道德習(xí)俗的強(qiáng)大壓力,也源于她頭腦中的封建傳統(tǒng)觀念。她的自戕,不是以示抗議,而是為了解脫。因此,這一悲劇更帶社會歷史的深刻性。母親菱花是個性格復(fù)雜的女性,在土改運(yùn)動高潮中,曾勇敢地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三十年后在貧窮的煎熬和舊意識的影響下,竟以“五百元加十六套衣服”的“價格”葬送女兒的愛情。菱花的性格矛盾和思想變化,頗有說服力地反襯出三十年的歷史曲折與變遷。菱花的二女兒荒妹與姐姐存妮相反,走著又一條人生道路。她默默地背負(fù)著因襲的重?fù)?dān),卻堅韌不拔地尋求幸福和愛情,義無反顧地抗拒包辦婚姻,走向光明的未來。三位女性的不同結(jié)局說明,婦女的命運(yùn)與社會現(xiàn)狀密切相關(guān),婦女的解放程度取決于社會發(fā)展和文明進(jìn)步的程度。
值得稱贊的是,作家不是單一地片面地表現(xiàn)人物性格,而是深入揭示人物的性格矛盾和復(fù)雜性;不是靜止地刻畫人物,而是寫出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變化;也不是孤立地為人物塑像,而是將人物性格的形成與發(fā)展、心態(tài)感情的曲折變化同她們所置身的環(huán)境的變化緊密聯(lián)系起來。他力求在矛盾發(fā)展中展現(xiàn)性格,在內(nèi)心沖突中雕鏤性格,在典型環(huán)境中塑造性格,從而增強(qiáng)了人物性格的深度與力度。
《角落》對女性微妙心理的刻畫和感情歷程的抒寫十分動人。無論對存妮偷食禁果后的羞怯、歡悅與恐懼的心態(tài)描寫,還是對當(dāng)年反抗包辦婚姻、如今又包辦女兒婚姻的菱花內(nèi)心矛盾的揭示,抑或?qū)η啻好葎拥纳倥拿谩皻馑?、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的初戀心理的描繪,都精細(xì)入微,纖毫畢現(xiàn),真實感人。張弦特別擅長描繪女性的隱秘心態(tài),他在《未亡人》中對周良蕙的痛苦矛盾、果斷而遲疑的復(fù)雜心理的描述,在《掙不斷的紅絲線》中對傅玉潔半生奮斗失敗后理想幻滅悲哀的抒發(fā),在《舞臺》中對薛蘭菲站在穿衣鏡前始而自信喜悅、繼而失望頹唐、終于頓悟自省的內(nèi)心情態(tài)的渲染,都是神來之筆,使人物性格更豐滿,更真實,更鮮明。
作家嫻熟地運(yùn)用了對比手法。存妮與荒妹的性格對比和不同結(jié)局的對比;菱花自身性格矛盾——三十年前后變化的對比;沈山旺一家由富足到貧窮、由存款到負(fù)債的對比……鮮明強(qiáng)烈的對比,使人物性格的區(qū)別更清楚,事物的矛盾更突出,歷史的曲折更分明。
這篇作品結(jié)構(gòu)單純、縝密、完整。作家用倒敘的方法描述了三位女主人公的不同命運(yùn)及沈三旺一家的離合悲歡、由豐到欠、從富裕淪為貧寒的生活變遷,托出了我國從土改運(yùn)動、合作化高潮、大躍進(jìn)與人民公社化、十年劫難直至新時期的三十年曲折反復(fù)、風(fēng)云變幻的歷史進(jìn)程。故事脈絡(luò)清晰,情節(jié)發(fā)展合理,語言明白曉暢,落筆簡潔含蘊(yùn),立意深刻高遠(yuǎn),見出作者謀篇布局的匠心。張弦構(gòu)思作品頗下苦功,他的愛情婚姻題材的短篇所揭露的多是尖銳的矛盾沖突和深刻的社會問題,他常常充分暴露人物的精神麻木狀態(tài),然而以此為契機(jī),用藝術(shù)的利鏟掘進(jìn)歷史的深層,使讀者的心靈受到震撼。王蒙評價張弦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平而不淡,深而不艱,情而不濫,思而不玄”,這是非常精當(dāng)?shù)摹?br>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基調(diào)沉郁,其深層內(nèi)涵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愛情婚姻問題,而包容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內(nèi)容。存妮的不幸,見出“角落”人生的野蠻與慘烈;荒妹的境遇,見出“角落”生活的滯重與艱辛; 菱花的半世坎坷簡直就是我國農(nóng)村曲折變化的形象寫照;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生活變遷繪出了建國三十年的歷史軌跡。以婚姻問題反襯社會問題,以婦女解放程度衡量社會解放程度,以人生悲劇映照社會悲劇,這就大大強(qiáng)化了“角落”主題的深刻性,也是它膾炙人口、歷久不衰、具有不竭的生命力和藝術(shù)價值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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